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破车伴我行天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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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5年5月25日17:10

  冬尽春来,是美国佬把用了一冬的老车出手的时节。学校所在的小镇依着苏必利尔湖,雪大坡多,市政府每天在路上撒盐撒沙。遇酷寒气侯,车子往往难以发动。很多美国人就在入冬时把好车入库,买一辆经折腾的老车爬冰斗雪,到开春又脱手卖出。我第一次拥有的就是这种车。

  那天傍晚,一群朋友兴师动众陪我去看那辆1979年出产的六缸庞蒂亚克,一掷三百金,把它开了回来。心焦焦地盼到这伙人散去,我跑下楼,轻轻把钥匙插入点火开关,一旋,马达悄无声息地启动了。静寂无人的小街,早春树影扶疏,我没开灯,坐在夜色包围的车里。那诱惑、忐忑、神圣的感觉,象这辈子头一回伸手去碰女孩。

  小镇内外,山上河边,从此多了个无照驾车人。本地的规矩是只要通过交通规则笔试,就可由一个有驾照的人陪同上路。没有人陪我。直到某天在山后一头冲进路沟,驾驶技术总算有了登堂升室的迹象。没几天,我就独自远驱凯维诺半岛顶端的森林深处,在纵横的老树根、湿沼、沙坡、岩坎间又蹿又蹦,鸣着喇叭骚扰山神的午觉。两月后,载一车人,一路高歌冲进420英里(670公里)外的芝加哥。在大都市的车流之间,半天内学会了高速启动、猛刹、抢行,还有对驾车人来说最宝贵的一个观念:与他人共享道路。

  若干年前,国内的人知道留学生在外面住洋房、用电话、开汽车,宛若在天堂。其实,多数留学生的驾车史是从我这种破车开始的。有位中国留美学生发表过一篇凭吊爱侣的散文,一千来字,从初逢相识到相伴相依感情日深,最后爱人溘逝于一次长途旅行。通篇意真辞切,一叠三咏,活脱脱新版《长恨歌》。文末,点明爱人原系一辆低价买来的老车。那文章留给我的印象真是深刻。

  比我早两天买车的朱建中,就是这么个视破车如老婆的人。整天围着他那辆灰蓝色、也是三百块、却有八个缸的典型美国大车打转,他不是撅腚几小时钻在车里装音响,就是扛着死沉的保险杠跑来跑去,自虐倾向十足。每有些小小成就,就喜滋滋坐进车里,不开,只听着音乐抽着烟,喃喃不休:“想不到汽车梦就这么实现了!”他老婆说,朱建中此人精力过剩,买这辆车的好处,是我少受了骚扰。

  朱建中在林间乱草丛生的破旧窄路上以75英里(120公里)的时速狂驰,彻头彻尾的疯子。他那辆车喝油象喝茶。从校区到他住的坡上一共100来米,坡是有点陡。他比划着告诉我,回一次家油表落下去这么一截!

  读书,行路,是少年时读李白的诗种下的毒害。到了美国,毒素终于有了滋漫开来的合适条件。那个暑期课程不重,我不闲着地狂走四方。白天,开车到苏必利尔湖岸,立在高高的沙丘上,呆望夕阳坠入漫漫空水。无眠的深夜,在小阁楼上掐着脑门读够了佶屈聱牙的书,就到飘曳的极光下,弯来弯去追逐车灯前爬上乡间公路的袅袅沼雾,分明看见森林的精灵舞蹈笑唱。八月中,我迫不及待地从凯维诺半岛上路,头一回独自驾车远行,纵贯整个密西根州进入加拿大,去看尼亚加拉大瀑布、多伦多的电讯塔、蒙特利尔的法裔文化。从此一发不可收,开始了我的的破车远行记,从北部大雪弥漫的冬天,到焚风呼呼的亚利桑那沙漠,从佛州顶端的加勒比海岛群,到落矶山高原飘扬的西部歌谣。其间车子换了若干辆,不变的总是破车天涯,最贵的售价二千美元。

  车给人的是这样一种自由:快速地变换环境,把世界更多地带到你眼前,也把你带给丰富的世界。有的时候,车给你机会领略苍茫的心境。孤寂的时候,坐进自己的车里,又有种家的踏实,因为这个空间确切地属于你。直到今天,汽车的功用对于我还是没超过这些。

  朱建中买车后两个月,妻子政变,把他扔在打工的芝加哥餐馆里。朱建中是持探亲签证来美国的。老婆和他君子协议,等他转成学生签证再正式离婚,这样使他免于身份非法。朱建中那些日子在芝加哥和我们学校小镇之间来回狂驰,飙着他300美元的大破车,670公里居然六小时就能跑到,其中有一半还是普通乡村公路!

  尘埃落定,朱建中最后一次离开小镇时,在镇口加油站,他情真意切地告诉我:“现在我只有这辆大破车了,它是我唯一的亲人,是我的家。”后来他这功臣老车不能再开,他把它供养在芝加哥理工大学的停车场,每月付停车费,不卖也不处理,任由它一点点消失下去。“我受不了一天见不着我这车。”这热血汉子执拗地说。

  我对于汽车的感情,没有朱建中的这么悲壮。从那年五月买来第一辆老车,花了最初的两次修理费后,我就明白了车老到这个程度,倘若追求完美,那是没底的黑洞。美国人从小和汽车打交道,一般的男人都会摆弄修理几下,就象中国人都能修几下自行车。车主卖旧车时巧妙地把毛病伪装起来,没经验的人试不出来,开回家就来了问题。我的第一辆车就是这么一版经典的故事。

  那时候我对汽车一无所知,同去试车的朋友也只会驾驶罢了。那辆1979年出产的庞蒂亚克的供电系统是坏的。车主装上一个充满的电池,可以驾驶几里地。油管漏油,他把车停在一片沙地上。试车时看不出毛病,开回来当晚就电池耗尽,死在了路边。车主名叫鲍克,粗粗壮壮,行走如风,是个典型的乡下汉子,什么活都能自己干的那种。第二天给他打电话,他跑来换了个电池,没过半天电又耗尽。可能这家伙觉得骗我这毫无常识的傻瓜有点过分,最后承认是发电机的问题,提出买个旧发电机装上,和我平摊成本。他打了一圈电话,找来个旧发电机,趴在车头上,锤子凿子叮叮咣咣敲了一通。谁知发电机装上,老毛病依然,我看鲍克也犯了楞。我说,这车我不想要了。他说没门,给我二十块钱,发电机的一半,要不然我还把它拆下来。那以后鲍克就没了踪影,怎么打电话也不理我了。他老婆在电话里捏着嗓子说:“这儿没有鲍克。”美国人好象不认为卖车伪装是骗人。愿买愿卖,你自己看不出蹊跷,车主没义务自告奋勇地介绍。

  后来还是到修车店才排除了故障。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鲍克那个旧发电机换得有没有必要。不过,鲍克野蛮操作,拆发电机时,打坏了一个与水泵相连的螺栓,导致一次高速行使时水泵爆裂。这是后来才知道的。当时的客观情况是那螺栓锈死,不打坏就拆不下来。也许,就因为这些套在一起的毛病,他才卖那车吧。

  修了供电系统,换了油管后,我就打定主意维持基本车况,不修饰门面上的事。学生开破车天经地义。消音器有一天忽然掉在路上,我就轰炸机一样开着满处走,中国同学在半里外就都知道是我来了。又发现后座的地板锈穿了一个大洞,人能漏到马路上,我买了张铁皮,几个螺栓,借了个电钻,从车底下补上去。这辆老爷车最惊心动魄的毛病,是踩刹车稍重就灭火,而没了动力刹车就不灵。所以,下坡踏刹后要立刻扳到空挡,踹油门扭钥匙点火,再扳回D档以保持车轮抓地,再踏刹车,这次就不灭火了。这一套动作必须在二、三秒内完成,开惯了倒也熟练。有一次从山顶的窄街陡冲而下,车里满满坐着五个物理系和林业系的精英,其中一位台湾同学伴着我的紧张操作大叫:“救命!”那天夜里想起,在床上嗖地出了一身冷汗。不是不肯修这么大的毛病,而是若修起来,必定比车价贵得多。

  美国没有强迫性的车辆报废制度。车子能用多久,全凭车主自己决定。老车造成麻烦和花销,是车主摆脱它的主要原因。一般来说,跑到25万公里(15万英里)以上的车就很难出手了。很多车主在新车用到八、九万公里时,趁着保修期刚过,还没出现大毛病,就寻求出手卖个好价钱。最后报废的车辆,绝大多数进入汽车坟场,英文叫junk yard,在那儿拆卖零部件。对于有拆卖价值的车,汽车坟场会估价付钱,五十、一百、二百块都可能;而无拆卖价值的车,要进坟场反而要交费。待一辆车完全没了价值,汽车坟场就把它送去压成废铁回炉,此时一辆车才算最终消失了。

  我的那辆庞蒂亚克就是这么在我手里走完它的生命旅途的。八月,我从苏必利尔湖南下,到多伦多看望朋友,又结伴取道401号公路去蒙特利尔。人在旅途,难免心生癫狂。我折下去加油,然后回到高速公路上追赶朋友的车。飞车不久,脸前蓝光隐隐,向后视镜瞥一眼,车后拽着半里长的一道烟幛,好如特技飞行表演!我赶紧靠边停车,但见车头机器盖下,浓烟窜腾而起。

  庞蒂亚克被救援车拖到附近的小镇上。修车行看过说发动机轴承烧毁了,要修理需三千块,至少!!一个叫比尔的胖机工说他可以买下来,五十加元。我说,我这车刚换了不少零件,要是在密西根能卖一百美元。他说,那你拖回密西根去卖吧。比尔递过来五十加元,于是,我和这辆破车终于结束了相依为命的岁月。

 
摘自:网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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